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正式揭晓的那一刻,韩国人自己都不敢相信:“没人告诉我们今年有一位强有力的候选人。”
这位在博彩公司赔率榜上赔率极低的女作家,成为了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女性。
获奖的消息太过突然,导致一些网上书店因流量激增而瘫痪,韩国国内多场政府听证会也因为大家的庆祝而暂停。
这就很韩江。
镜头前的她,短发垂肩,不施粉黛。
她总是穿着浅浅灰灰的衣服,不管是说话还是表情始终淡淡轻轻,没有什么起伏,如同大家印象中的韩国传统女性。
不过,稍加了解她的人生与作品就不难发现,在这柔软的皮囊下,深藏一个多么坚韧与顽强的灵魂。
她以笔为刀,温柔又决绝地直刺历史的创伤和生命的脆弱。
54岁,作品不多,但口碑极佳。
01
书中的童年
1970年,韩江出生在韩国光州的一个文学世家,那时她的父亲韩胜源还是个年轻的小说家,没什么名气,家里并不富裕。
小时候韩江家里家具不多,书却不少,整个家宛若一所私人图书馆。韩江回忆:“书的数量一直在增长,周周有新书,月月有新书,有点和书一起生活的感觉。”只要打开书,进入文字的世界,就可以暂时忘记折腾的生活。
看书是韩江童年唯一的乐趣。
同时,家庭非常重视文学艺术,也鼓励孩子们自由思考,表达个人见解。在父亲的影响下,韩江兄妹3人都成为了作家。但是她的文学风格与父亲有着显著的差别。父亲侧重传统叙事,她倾向于探索内在世界,探究人性与生命。
这一点,跟她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不无关系。
在她出生前,家里夭折过一个女儿,这个只在世界上呼吸了2个小时的女儿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,被母亲对韩江一遍又一遍地提及。母亲通过这样的方式稀释自己失去女儿的痛苦,同时提醒小女儿生命的可贵与不可挽回。
对于韩江来说,因为姐姐夭折,她的人生其实背负了两个生命。
她在作品《白》中写道:“若你还活着,那现在我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,现在我活着的话,那你就不会存在。”
这本美如散文诗的小说里,主人公“我”有一个早早夭折的姐姐,“我”对姐姐的记忆是一个“半月糕般白色的孩子”。全书描写了63种日常中的白色事物,仿佛一份白色的悼词。
这些意象的源头,都是韩江心里最深处,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姐。
不过,姐姐给予韩江的不仅仅是一份对生命的体悟,还有一份情感,这份情感里承载了美好的希冀,帮助韩江抵挡住了外部的侵蚀。所以,在韩江的作品里,主角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女性,并且,常有“姐姐”这个角色存在。比如后来屡获大奖的《素食者》和《植物妻子》。
她笔下的女性,或柔弱,或传统,或不幸,却未失去人性的光辉。
02
病中的写作
受家庭的影响,韩江在14岁时下定决心当作家。
刚开始,只能写一小段一小段的句子,后来开始写日记,再无间断。19岁时,韩江正式投入创作,在小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小故事。
大学毕业后,她先去做了3年编辑。在工作期间,为了省下时间写小说,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。后来因为写作的欲望越来越强烈,索性辞职,成为专职作家,开始创作。
1994年,她凭借短篇小说《红锚》在文坛崭露头角。
不过,靠短篇走红的韩江后来却在长篇的创作上越走越远,她非常钟情长篇。
但是在那个年代,作家的困难可能并不来自写作本身,而是写作时难以解决的经济问题。写一部短篇一般只需1个月,而写一部长篇则需花费1到3年的时间,这意味着,一旦开始专注写长篇,就会长期无收入:
“哪怕写到第6部长篇了,也还是一样,感觉每天写作的同时也在和生活作斗争。我只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写作和生活。”
韩江要面对的挑战还不仅仅是经济上的,身体上的病痛更是让她难以承受。
十几岁起,她就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,每当疾病发作,便不得不放下一切工作,等待急发期过去才能重新开始干活。这疾病让她谦卑,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平凡和普通,她说:“如果我100%的健康且精力充沛,我不可能成为一名作家”。
身体状况不佳时,韩江便常在睡前读些与植物有关的书籍,比如彼得·渥雷本的《树的秘密生命》和简·古道尔的《希望的种子》,后来她的作品里常常出现“植物”的意象。
比如在《植物妻子》里,一个在婚姻中被忽视的女人,最终选择逃避现实,变成一株植物,只需要阳光和水,不再需要与人交流。比如《素食者》中,女主英惠做了个梦,树上挂满血淋淋的生肉,便开始拒绝吃肉。
植物在她的笔下无比安静,却自有一种无法被毁灭的生命力,同时还隐喻着人类的某种宿命。
除了偏头痛,韩江还要对抗手指关节的严重劳损。在创作《素食者》前,她的手指已经到了无法使用键盘打字的地步,只能靠手写。完成手稿后,她请来一位同学帮她录入电脑。
不幸的是,很快她连手写也难以支持,几乎彻底丧失撰写能力。
她因此消沉了2年,没有任何作品问世,每天都活在焦虑和痛苦之中。后来,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——倒握圆珠笔在键盘上敲字。
这样就可以减少关节的受力,虽然速度很慢,但至少可以工作了,不用麻烦别人!于是她真的这么做了,并且发现效率出乎意料,于是后来,她就靠着倒握圆珠笔,一个字一个字敲出了《树火》。
02
疼痛的作品
瑞典文学院给韩江的颁奖词是:“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,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”。
正如颁奖词所言,她的语言克制又平静,极其细腻地描绘着日常生活里不可脱卸的伤痛和绝境。让读者在阅读时,难以避免地感受到一种无法逃脱的疼痛。
这种疼,并非大开大合,鲜血淋漓,而是细刀刮开皮肤,看到挣扎跳动的毛细血管和伤痕累累的筋骨,静默、冷冽、惊悚、荒凉。
这其实跟她出生在光州有关。
写作期间,在查阅历史时,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:一面是施暴者向民众开枪,一面是人们排队为伤者献血。人类的暴力与高贵成为两个极端的对立面,成为她心里解不开的谜。
于是,她把对这个谜题的剖析和质问,付诸笔端。笔下人物无比残暴又无比善良,两个极端间有一种奇妙的连接,自然又怪异。
在《少年来了》里,她还原了历史,没有宏大叙事,却用文字传递出了切肤之痛。
在《素食者》中,则用简单的人物与情节,打造了一个让读者感觉近在身边的日常暴力:
一位普通的韩国女人英惠,从出生、工作、结婚都按部就班地听从家人的安排进行着,后来因为一个奇怪的梦,决定退出人类世界,放弃自己备受操控和凌辱的生命。于是她不再吃肉,只饮水,吸收阳光,渴望变成一株植物来摆脱家庭暴力。后来,面对丈夫和父母的不解与干涉,她坚定地抵抗,直到生命几近枯竭。
这部作品让她在2016年获得了英国小说界最高奖项布克文学奖。
在颁奖礼上,她的致辞是:“我在写作时,经常会思考一个问题,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,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,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。”
韩江用一支笔,让读者明白,无论是宏大的历史主题,还是家庭内部的个体遭遇,包含的人性复杂在浓度上,其实相差无几。
04
为什么是她?
其实韩江获奖,连她自己都没有心理准备。
毕竟距离她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,在国际文坛崭露头角,只有短短8年时间,实在是太快了。
所以,韩江迅速陷入了争议的漩涡。
很多人认为韩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,但还没达到获得诺奖的水平。西方国家把奖颁给她,为的是凸显一种“政治正确”,即对女性的支持。然而真正了解韩江的人会明白,她一直站在韩国国内盛行那些所谓“主义”的对立面。
当下,韩国女性的处境很不乐观。有研究显示,韩国女性的薪水只有男性的63%,是发达国家中,男女薪酬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。
同时《经济学人》评价,韩国是经合组织成员国中,对职业女性环境最差的国家。
早年间的过度扶持,导致国家命脉完全被财阀把控,造成了国内巨大的贫富差距、阶级壁垒以及经济畸形。
韩国社会在财阀的控制下,充斥着不公平和极度压抑,而韩国女性更是长期以来饱受压迫的对象。
在这种背景下,韩国的极端女权主义出现了:对所有男性做无差别网暴,拍男童裸照发布在网络上,虐杀雄性猫狗,殴打靠近男性的女性(认为她们是背叛女性的异类)……
可韩国女性的境况因此改善了吗?
事实恰好相反。
随着极端女权愈演愈烈,韩国出现了反对女权的极端男权组织,他们主张——你们要求公平,那我们就公平到底。他们倡议“兵役平等”、约会时AA制,但凡你说男人应该多承担一点责任,那就是“歧视和压迫男性”。
这种对立的高峰出现在东京奥运会,为韩国夺得2枚金牌的韩国女性运动员安山竟然被韩国男性们网暴,原因是她留着短发,韩国男人觉得短发是女权的象征,你是女权你就不配拿冠军。
这种极端对立,导致韩国近年来生育率达到新低,生育率低又进一步加剧了韩国的经济困境,恶性循环。
其实,“女权”本不是一个污名化的词汇,它本是在旧思想下的女性意识觉醒,但如今却深深伤害了合理呼吁的人。
而韩江,面对身体、命运的磨难,她没有认命,也没有疯狂,而是选择用女性的坚韧与不屈顽强应对。
在她的笔下,一个绝望的女性以一种看似脆弱实则十分坚韧的姿态,对命运做着反抗,在这个反抗的过程中,你不仅仅能感受到斗争的意志,更能体会到人性的美好。
在《素食者》的结尾,英惠奄奄一息却没有死,这全赖姐姐仁惠的守护。姐姐与英惠的连接,人性的温暖,才是消解苦难的根本。
在《失语者》中,中年女人离婚后丧失抚养权,将整个身体关闭,拒绝和世界交流,遇到了失明的男人后,人生出现转机。
《少年来了》里,少年东浩目睹了暴行后,遇到了留下来帮忙的女高中生和女裁缝,最终决定坚守到最后一刻。
人性的恶与善其实没有性别之分,唯有守住生命底色才能遇见希望。
正如韩江所说:
“尽管存在暴力,但人类拥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,以及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能力。只要我们的内心拥有提出疑问的力量,即使看似微弱,希望就不会消失,始终会存在于我们之间。”
有这份希望在,生命就永远有独到的可爱之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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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
[1] 南风窗|韩国首位诺奖女作家,写透了东亚女人的一生
[2] 南方周末|作家韩江为什么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?
[3] 三联生活周刊|困境未曾改变:一个普通韩国女人的叛逆 原文地址:https://news.creaders.net/world/2024/10/13/2784172.html